文章出處: https://www.twreporter.org/a/xinjiang-re-education-camps-belt-and-road-initiative-black-factory?fbclid=IwAR2rn3L-DUyOcAcv-MIeHQ8Oy_f57nogMdKW8ZfwTwth32cBICQLEiBcpwg
全世界像在拼圖般,試圖拼湊中國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政策全貌。《報導者》專訪3位在新疆「黑工廠」勞動的受害者及其家屬,發現「再教育營」(又稱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,如上圖)只是大規模社會改造工程的一部分。這些失去自由的少數民族,從拘禁營區離開之後,進入工廠,繼續無止盡地被監視,同時,被迫成為一帶一路政策的「製造生力軍」。
經歷4座「再教育營」、在新疆共關押15個月之後,哈薩克公民阿瓦爾哈(Gulzira Auelhan),去年底帶著發炎的腎臟、胰臟,以及被電擊棒攻擊過、停經的身體,走出營區。
現已40歲的阿瓦爾哈,2017年7月從哈薩克到中國探望兩個女兒時,被中國警方以戶籍註冊問題強行關押。經過450多個日子之後,以為終於能與家人重逢,但等著她的,卻是一紙「合約」。
這份一年的合約,來自新疆伊寧縣家紡服裝工業園,一個月月薪600人民幣、每次排班至少12小時。簽下去,就代表她必須在新疆多留一年,護照被扣押拿不回,無法擺脫園區裡的監視器;但若不簽,「工廠老闆說就把我們送回集中營,」阿瓦爾哈說。
她趁隙拍下合約當作證據後,試著求救,透過微信傳回哈薩克,沒想到,她卻因此被送入地下監獄,「那邊每道門,都有2層⋯⋯我記得一直往下走了10層階梯以上。」審問室中,獄警重播了阿瓦爾哈用微信傳送照片給丈夫的畫面,要她認罪。
在公安與鏡頭監視下被迫勞動 據《自由亞洲電台》(Radio Free Asia)2018年底的報導 ,光是在家紡服裝工業園,有超過兩千個「阿瓦爾哈」們,在公安與鏡頭監視之下,過著被迫勞動的生活。
開始在「黑工廠」工作之後,阿瓦爾哈發現,合約很多條件是假的。她一度被告知薪水以工作量計,每做一對手套只付10角人民幣薪水,以廠內最高紀錄來算,一天最多只能賺6塊錢。生產線上的勞工有自「再教育營」送過來的,也有當地居民,「中國當局強迫居民去學技術3個月,學完便安排成廉價的勞動力,不學技術的人就關進集中營,」阿瓦爾哈說工廠裡的壓迫是不分年紀、不分族群的,相同的是他們的護照都被沒收。
工廠裡跟「再教育營」一樣,每天上漢語課。漢語好的,會被「鼓勵」到中國其他省分的工廠工作。
阿瓦爾哈靠著丈夫向人權團體控訴,在一個半月之後被釋放,讓擁有哈薩克公民身分的她,終於能夠回家。但她一毛錢都沒拿到。
新一代勞改的「黑工廠」,以就業掩蓋剝削 透過採訪國際人權組織、國際學者,以及與哈薩克人權團體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在第一線蒐集證詞的志工訪談後,我們發現,愈來愈多「再教育營」關押的受害者或是新疆地區居民,跟阿瓦爾哈一樣,被送往「黑工廠」。
「你不可能一直關著這麼多人,那他們的下一步該是什麼呢?怎麼繼續監控他們又創造國家利益?」德國歐洲文化與神學學院(European School of Culture and Theology)的社會科學家鄭國恩(Adrian Zenz),是以具體證據,透過政府招標文件、預算計畫的搜集,讓中國政府改口承認「再教育營」存在的關鍵研究者,他的研究是聯合國、加拿大國會、美國國會最重要的參考資料。
鄭國恩接受《報導者》專訪時指出,「強制勞工」正是中國大規模社會改造工程計畫中的一塊重要拼圖;中國雖在2013年廢除勞改制度,如今卻在新疆捲土重來,其中,伊斯蘭信仰的少數民族,是首要目標。
我們進一步尋找數字,想理解這樣新一代的勞改,規模多大?
以維吾爾族為主要人口的新疆南部喀什地區為例,中國政府於2018年8月發布的一項計畫 載明,要將10萬名在「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」待過的拘禁者,送進工廠工作。
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政協副主席馬雄成以「反恐維穩組合拳」形容對疆政策,他說,「集中整治泛清真化問題,各族群從生產生活回歸正常」、「培訓讓他們從『遊民』成為有專業技藝的『 勞道人 』,黨和政府將學習技能作為幫助學員實現就業、回歸社會的重要途徑」。 這批因為宗教、種族,而被認定必須「回歸正常」、「回歸社會」的穆斯林少數民族,在我們的採訪與證詞調閱中,除了習近平思想、漢語、中國政治思想之外,沒有人表示在教培中心裡學到什麼,而他們都直接以「集中營」三字形容「再教育營」或教培中心。「那些人本來都是有技術的,根本只是被強迫去替國家勞動,替他們賺利益,」一位受害者這樣告訴我們。
根據中國政府定義,在新疆至少有1,000萬名以上,以維吾爾族為主的穆斯林需要「再教育」,也因此,中國為這樣龐大的社會工程,訂下遠大的目標。到2023年,要新疆成為中國最大的優質棉紡織產品的生產基地,西部地區最大的紡織出口加工基地和向西出口集散中心。
「區位優勢突出的新疆機遇,正依託一帶一路建設,深度融入國家發展大局,闊步走向世界舞台。」今年4月,《新疆日報》如此寫道 。
國家機器結合企業,極致龐大的工廠控制
中國要怎麼做到一邊再教育穆斯林,一邊推動一帶一路的「就業」和「增收」政策?企業、政府、維穩部門,分別負責以下角色,完成這場大計。
首先,政府中的維穩部門負責提供「人力」。
鄭國恩長期追蹤中國如何把拘禁的少數民族、穆斯林大量放進工廠,成為中國的生產力。從教培中心的招標文件,他歸納出至少三種方式。
第一種,針對被拘禁的人,經過「再教育營」轉化之後,直接送往旁邊先蓋的工廠、工業園區,或是返家軟禁,並在家裡附近的小工廠工作。
第二種,瞄準在鄉村的少數民族,將他們集中送往培訓基地之後,安排集中就業。
第三種則針對婦女,把女人送往鄉鎮區的衛星工廠和小型生產設施,讓婦女上班,同時在工廠旁設立幼兒園,確保孩子們從小就接收到「正確」的政治思想。
但不管是哪種人力來源,政府多半透過「教育培訓中心」、「職業技能中心」等名目展開,美其名讓少數民族接受訓練並送至大小工廠,但其實是為了監控、洗腦;鄭國恩追查官方文件就發現,這些教培中心的主管機關以及預算,都來自中國國內維穩部門。
確保人力來源後,新疆政府更費盡心力,吸引企業進疆投資,共同管理勞動力。
新疆政府在2018年頒發第34號文,鼓勵新疆自治區下的地方政府設立「新勞改企業」,只要各縣設有提供培訓崗位的紡織企業,就可享有各種勞動和投資補貼 (註) 。以下招商文件 ,就是由地方政府主要出資,與企業合作成立「新勞改企業」,僱用那些經過關押、教育轉化後的人。
黨的願望一次滿足:維穩、消貧、一帶一路發展
這個招募企業進疆設立工廠的計畫,更透過中國19個長期「援疆」的省分不斷擴大,鼓勵沿海企業到新疆投資建廠 。
以阿瓦爾哈工作的伊寧縣家紡服裝工業園為例,江蘇省對外強打的就是「(江蘇)南通的服務+新疆的成本」。由於伊寧的綜合生產成本較東部沿海低20%以上,伊寧工人月均工資只要2,000多人民幣,南通市對口支援伊寧縣前方工作組組長張華受訪時說:「再加上當地的就業培訓補貼、增值稅優惠等,把這些帳攤開來,一定會有項目主動找上門。」
根據中國官媒《人民日報》報導,金昇、華孚、天虹、如意、新野、奧美、溢達、雅戈爾、即發、紅豆等紡織業廠商,已陸續進駐新疆。
「從中國政府的角度來看,這真的是一個很聰明的計畫,」鄭國恩觀察,把再教育營結合工廠的安排,至少同時符合全國性的幾個政策目標:消貧、一帶一路經濟發展,同時榮耀了共產黨以勞動改變意識形態的歷史。
最重要的還是維穩,把每個人塞進可控制的位置,實施長期嚴格的教育和政治灌輸。在全職的工作環境之下,父母可能被拘禁,可能在異鄉工作,而孩童加入寄宿學校式的漢語愛國教學,減少家庭互動及影響,削弱文化、語言、宗教的代代相傳。
「民族融合就是漢化」的政策思想
這符合了中共在2009年烏魯木齊的七五事件 之後,由知名學者胡鞍鋼和其學生胡聯合在2011年提出的「第二代民族政策」 :不再強調少數民族的自主、身分和權利,而是要融爐式的打造一個更緊密團結的中華民族,所謂民族融合,就是漢化。即使政策引來不同的意見,也未正式獲得檯面上的認定,但胡聯合正是現任統戰部新疆局副局長,率領中國代表團到聯合國為新疆政策辯駁之人。今年7月21日中國發表的《新疆的若干歷史問題》白皮書 也寫明:「堅守中華文化立場、傳承中華文化基因、建構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,是包括新疆各族人民在內的全中國人民的共同責任和追求。」
鄭國恩認為,從中國政府角度來看,這是一個聰明的政策,但從新疆境內的少數民族視角,則有完全不同的結果。
鄭國恩解釋,沒有經歷過民主、長期接受帝制的中國,人們一直以來以「務實」為核心,「他們很擅長找到存活下來的方法,⋯⋯中國期待西藏、維吾爾做到一樣的事,我們能給你利益啊,你為什麼不合作呢?你還有一些特殊待遇,你還抱怨什麼?我們對你限制,但你為什麼不跟中國人一樣?中國心中沒有一定的民族、宗教認同,他們非常有彈性,他們不了解有認同的人,更完全不了解少數民族。」
然而,在網路普及之下,新疆地區與突厥文化交流愈來愈頻繁,他們用網路聽音樂、學習文化,相較於中國文化,維族人對那些更有興趣,同時,暴力事件與衝突逐漸升高。「中國覺得他必須找到一個方法根除這個問題,即使他們看見會有一些負面作用,但他們認為長期而言,他們會成功,」鄭國恩補充,新疆不只是位置上是一帶一路政策的核心,加上石油、天然氣、煤礦的預測產量,都佔全中國的三分之一到四成,讓習近平急著要解決「新疆問題」。
但2016年以來,急迫的高壓手段,已經出現反作用力,「中國正在摧毀它過去幾年任何融合政策所得到的成果,完全性的摧毀了,」鄭國恩嘆道。
「我們就像放羊的人管著你們,過20年,你們民族就消失了! 」
已逃離新疆、今年20歲的伊爾克(Erke,化名)是一個例子。以流利漢語接受我們越洋專訪的她,擅長舞蹈,曾經被中國政府「賞識」、想栽培成為地方幹部的一員。但她先是聽到了各種關於學習的嚇人傳言,只想離地方幹部愈遠愈好。直到高中畢業,她試著到當地招商的工廠去受訓、工作,沒想到,工廠裡的日子,成為她最終逃離新疆的原因。
「我們工作時間超過12個小時、14、15小時,還有人會連班上,因為其他人請假了、病了、走了,上到24小時。一個紡織廠裡面37、38度,這種情況下,工人幹這麼長時間!還有棉花的粉末,像麵粉廠那樣子,有灰塵啊什麼的,吃飯的時候都在機子周圍吃,嚥下去的都是灰塵、棉花絲,幹了長時間,有些人還患了那些肺病。」
「工廠的員工90%是哈薩克(族)人,工廠的董事長跟我們說,你們這些哈薩克(族)人就知道放羊,沒有學問沒有知識,什麼都不知道,我們過來給你教技術,給你學東西,讓你們賺錢;你們哈薩克是窮光蛋,跟中國60年代、70年代一樣,你們這些哈薩克人,就像羊,我們就像放羊的人,管著你們,⋯⋯過幾年、20年,你們這個民族就會消失了!」
採訪中,她細數從小讀漢校,一路在新疆長大,社會和地方官員對少數民族、對穆斯林的歧視,加上中國從2014 年起,一路收緊政策,讓新疆慢慢成為一座穆斯林的露天監獄,家家戶戶都掛上習近平頭像,「我感覺我活不下去,⋯⋯萬一你做錯什麼事,就得關進去,」伊爾克說。
以難民身分到美國國會做證的圖爾蓀(Mihrigul Tursun) 是最著名的例子,她曾是一個成功融合進中國主流社會的案例,中文流利、學歷高,但當她也被關進再教育營5個月,受到拷打、非自願性關押、被剝奪權利,再加上小孩因不明原因死亡,讓她成為積極的運動分子,成為最先揭開「再教育營」真相的有力證人之一。
除了極端管控換來的反作用力外,中國政府以「教培中心」加上「黑工廠」的生產線組合,讓一帶一路政策受到抨擊。
包括《華爾街日報》(The Wall Street Journal) 、《澳洲廣播公司》(ABC) ,接連揭露新疆工廠與政府「合作培訓」的事蹟,逼得國際品牌H&M、Adidas、Esprit重新審視供應鏈上在新疆設廠的中國品牌,其他如UNIQLO、Nike、Calvin Klein、Tommy Hilfiger、Cotton On、Target Australia等品牌,也都展開對在新疆供應商的調查。以2018年資料來看,中國出產的棉有8成以上來自新疆,若紡織業為主的教培中心生產線繼續建置,牽連的恐怕不止這幾個品牌,而全球消費者,都有可能穿上新疆「黑工廠」來的產品。
要破壞一個人的認同是很危險的
鄭國恩坦言,雖然新疆發生的事前所未有的極端,「但從共產黨的意識型態來看,這是相當有一致性、邏輯性的表現。」
共產黨的無神論、要求對黨忠誠,一旦遇上有信仰或認同的人們時,就遇到挑戰,「共產黨就進入了一個死胡同,它必須要衝突,它一定要在那些人心中取代掉神的位置,這就是『再教育營』發生的事,他們要求裡面的人崇拜習近平,」鄭國恩解釋,以長期結果來看,近年中國宗教復興,正是文革後人們心理上認同真空的結果。許多在新疆長大的中年受訪者也提到,正是毛澤東時代的打壓,讓他們這代試著尋根、主動探尋認同意識。如今,中國共產黨對宗教、少數民族的做法,有如發動第二次文革、第二次勞改,讓法輪功、基督教、伊斯蘭信徒受害,但高科技監控與一帶一路利誘,真的能夠帶領當今政權走出其他共產極權統治的失敗循環?
「認同,是每個人最深層的核心元素,」鄭國恩提醒,「把人們關在拘禁營裡面是可以做到的,也可以把人變成被迫工作的勞工,也能把孩子放進『幼兒園』,這些事情中國可以做到,但是要破壞一個人的認同是很危險的,結果可能剛好恰恰相反。」
從邊緣變前沿,新疆為何成為中國治理重點?
1. 習近平「一帶一路」,新疆成為窗口
2013年9月,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到訪哈薩克,提出共同建設「絲綢之路經濟帶」;10月,習於印尼國會演講時提出共同建設21世紀「海上絲綢之路」。兩者之後合稱為「一帶一路」,中共宣示新疆被定位為「絲綢之路經濟帶核心區」,成為向西開放的重要窗口。2015年3月,中共公布《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願景與行動》,明確規劃出6條經濟走廊,其中4條經過新疆通往歐洲、俄羅斯、西亞、巴基斯坦,確立新疆從「邊疆」變成「前沿」。
2. 2014年啟動「嚴厲打擊暴力恐怖活動專項行動」
新疆在2009年七五事件後開始被鎮壓。2014年4月底習近平訪視新疆結束,烏魯木齊就接連發生暴力與爆動。新疆當局認為「嚴打暴恐」是新疆迫切需要的政策,因為恐怖攻擊不僅攸關新疆社會穩定,更關乎全中國的改革與發展。
3. 2016年新書記上任,新疆工作圍繞著維穩
治理風格強硬的前西藏黨委書記陳全國在2016年8月調任新疆,他提出穩定、發展兩個大方向,強調「始終堅持穩定壓倒一切」,保持新疆社會穩定和諧,積極融入中國一帶一路戰略。
4. 中歐班列7成列車由新疆出入境,成中歐交通樞紐
新疆人民政府發布《絲綢之路經濟帶核心區交通樞紐中心建設規劃(2016-2030年)》,因應新疆從末端型城市轉為樞紐型,將烏魯木齊及喀什兩城定位為國際樞紐,連接歐洲以及印度洋。
此外,2011年首發的中歐班列(往來中國與歐洲及一帶一路沿線各國的貨櫃聯運列車)鐵路連通中國及歐洲陸上運輸,2018年開行量達6,300列。目前中歐班列運行路線覆蓋歐亞15個國家、50個城市,並有高達7成的列車經由新疆出入境。
5. 便利的新疆高速公路,也便於嚴控維族人
2011年新疆高速公路通車里程還少於1,500公里,2019年里程數即將突破5,000公里大關。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(World Uyghur Congress)認為,提高新疆境內交通易達性除了增加公路運輸能力,更重要的是也便利了兵力調度,以即時嚴控維吾爾人。(資料整理/許家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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