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斯蘭信仰對於「狗」的規範,仍沿襲中東傳統的矛盾立場:一方面強調狗作為疾病載體的威脅,另一方面卻又尊重、特例化「獵犬」與「工作犬」,在牧民與農村文化中的夥伴地位。
因此,傳統上穆斯林雖不可無故畜狗或買賣,但獵犬的養殖、訓練、交易,卻都例外。甚至連獵犬狩獵要如何符合「清真規範」,伊斯蘭教法都有明確指導——像是獵手必須指定目標、口念清真言後,再縱狗打獵;若獵犬抓到目標以外的獵物,或不待指示撕咬,獵物就等同於「腐肉」,穆斯林不得使用。
(流行文化與伊斯蘭社會)
取自原文:https://global.udn.com/global_vision/story/8664/2974165…
你喜歡狗嗎?枯坐編輯台的日子,總充滿著各種莫名與離題。像前陣子討論春節專題時,編輯七號就直衝我問:「你在中東有沒有看過柴犬註1?」
我沒看過。先別提犬種的原生地,無論在突尼西亞生活還是敘利亞旅行,我甚至沒在街上看見過「狗」;阿拉伯語的單字表上,更常見的動物是雞(دجاج)、貓(قط)與駱駝(جمل),就算偶爾在閒聊中提及狗(كلب),也總得到類似的回應:
阿拉伯人不喜歡狗,因為穆斯林眼中,狗是『不潔』的存在。
真的嗎?這樣的說法,是謠言扭曲,還是有所根據?難道中東真的沒有狗?阿拉伯人,又真的不喜歡「毛小孩」嗎?
▌中東狗?世界上最古老的獵手
沒親眼看到,並不代表狗的足跡不存在。
在中東,名犬的血脈並不罕見,像是伴隨摩西曠野牧羊、見證猶太民族千年興衰的迦南犬;王公貴族爭相飼養,甚至連明朝皇帝都寵愛的薩路基獵犬;或者是以速度聞名,被稱為「阿拉伯大灰狗」的北非斯魯吉獵犬,都是極具區域代表性的古老犬種。
早在9,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,活動於阿拉伯半島的人類,就已掌握了「馴狗」甚至「縱狗狩獵」的複雜技術。2017年,牛津大學與沙烏地阿拉伯政府的聯合考古團隊,就在沙國北方出土了一批9,000年歷史的沙漠石壁畫——這些古老的壁畫,顯示當時人類已學會操縱狗群參與圍獵,還紀錄了獵犬的訓練過程,甚至出現了在目前已知資料中、人類所使用的第一條「狗繩」。
在成功馴犬之後,人與狗之間的關係,迅速緊密了起來。從埃及、巴勒斯坦到兩河流域,狗因看守牲畜、參與狩獵,而成為遊牧部落的重要成員。就算是位處邊陲的阿拉伯半島,許多「蒙昧時期」(伊斯蘭之前)的阿拉伯部落詩歌,往往也會以狗入詩,敘述壯士狩獵的豪邁故事。
儘管作為工具犬,狗與人類的互動日漸密集,但隨著都市文明的擴張,加入人類的狗,在中東的閃族文化中,卻逐漸走向「黑色形象」。無論是猶太教的《希伯來聖經》與《塔木德》,或是阿拉伯諺語,狗的「忠誠」意象,也被翻轉成為「貪婪」、「骯髒」甚至是「邪惡」的負面標籤。
發生了什麼事?
▌癩皮狗?瘟神的詛咒
狗招誰惹誰了嗎?閃族文化不喜歡狗,其原因包括地理氣候、狗食腐雜食的習性,但最重要的原因,仍是城市崛起之後,稠密人口對於「狂犬病」的恐懼。
透過唾液傳染的狂犬病,流行病跡遍及整個歐亞大陸。其病徵一開始只是疲倦、冷熱失調,但之後會快速地出現幻覺、焦慮、猛烈抽搐、口吐白沫,然後死亡。從出現症狀到死亡之間,狂犬病的病程僅有7到10日;就算現代醫學如此進步,發病後的致死率仍接近百分之百,也無怪古代人會對這種「不治急症」深以為懼。
此外,犬隻感染狂犬病後,多會出現「類似瘋狂」的攻擊性行為,中樞神經受損後也容易出現害怕水聲、無法喝水的「恐水症狀」。但在多旱少雨、尊敬水源的中東文化裡,這類的恐水病症,往往被解釋成「邪靈附體」——因為狗是惡魔的載具,受惡魔奪走靈魂的人與畜,才會對具淨化作用的水,感到無比恐懼。
雖然狂犬病不一定總是由狗所傳染,但由於人和狗的互動,比起蝙蝠、狐狸更為密切。加上不同動物身上的病毒株,症狀與殺傷力也有所不同,因此數量龐大又與人類雜居的犬類,才會被視為狂犬病的「頭號罪犯」。
在城市文明興起後,都市居民不再需要狗來協助放牧與狩獵,食腐吃屎、隨地便溺、又容易「中邪」攻擊人類、傳染疾病的犬隻,於是成為了社會鄙嫌的目標動物,大規模撲殺、禁止居民飼養餵食的政策,更是不時發生。
有趣的是,儘管都市文化為狗標上了負面標籤,信仰與社會指導亦禁止人們「無端養狗」,但卻都強調狩獵、農牧用的「工具犬」不在此限。因此,愛狗與厭狗的立場,也逐漸以城鄉分野,築成了愛恨相對的邊界。
▌清真狗?穆斯林的「厭狗」迷思
一般說法認為,阿拉伯人對狗的態度,是因為伊斯蘭「教導」的影響;但事實上,伊斯蘭的出現,並不直接影響狗與人類的互動關係。
在伊斯蘭之前,阿拉伯半島的多神信仰,時盛活體獻祭。將動物開腸剖肚、只為掏出活跳跳內臟的「犧牲」相當常見,狗亦是常見的活祭品;但在伊斯蘭之後,殘忍的儀式全被禁止(清真屠宰,以最快速度結束動物生命後,確定動物死去才能處理肉體),狗也被訂為「不得食用」的動物之一。
但除此之外,伊斯蘭信仰對於「狗」的規範,仍沿襲中東傳統的矛盾立場:一方面強調狗作為疾病載體的威脅,另一方面卻又尊重、特例化「獵犬」與「工作犬」,在牧民與農村文化中的夥伴地位。
因此,傳統上穆斯林雖不可無故畜狗或買賣,但獵犬的養殖、訓練、交易,卻都例外。甚至連獵犬狩獵要如何符合「清真規範」,伊斯蘭教法都有明確指導——像是獵手必須指定目標、口念清真言後,再縱狗打獵;若獵犬抓到目標以外的獵物,或不待指示撕咬,獵物就等同於「腐肉」,穆斯林不得使用。
現代研究認為,伊斯蘭信仰的根本經典——《古蘭經》——強調「真主為你們創造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」,各種生物皆有職責、一切皆是阿拉為人類所準備,因此作為平等萬物之一,狗便不可能是「邪惡」、「汙穢」的象徵。
《古蘭經》只有三處內容提到了「狗」,著墨都不多,敘述也偏中性、不具針對性;然而在權威次一級、由後人編撰整理的先知穆罕默德言行錄——《聖訓》——卻記載了大量對於狗的負面故事,內容諸如譴責狗在清真寺便溺是瀆神、狗飲食不淨且毫無節操,少數紀錄甚至還有穆罕默德下令在麥地那「屠盡全城之狗」,或聲稱「黑狗是惡魔,是眾犬最為邪惡者」等激烈敘述。
不過《聖訓》常見的問題,是「第三者轉述」的失真與矛盾,所以在某些篇章裡,先知會明白地說出「狗是骯髒的」,或引述「天使吉卜利勒(加百列)因為屋裡有狗,而暫停對穆罕默德的啟示,因此先知下令屠盡諸犬」;但在另一些故事裡,穆罕默德卻又循循善誘,鼓勵穆斯林善待流浪狗。
其中一個故事,先知便如此述說:
這則《聖訓》廣為人知,並在中世紀——伊斯蘭的黃金時期——得到了極大的實踐。像是法國哲學家蒙田,就曾敘述16世紀的伊斯坦堡,鄂圖曼人的清真寺會撥公款成立「動物醫院」,除了診療一般工作用的牛羊驢馬外,受傷的貓狗亦是獸醫們義診的對象。
當時的歐洲人認為「砸資源在牲畜身上,是不可思議的浪費」。但除了都市的防疫用途、病學研究外,當時的伊斯蘭教法亦規定:穆斯林不得虐待、棄養獵犬,若牠因年老、染病、傷殘而衰弱「無用」,飼主也應投入時間、金錢與心意,「無論牠能否工作,都應一視同仁,悉心照顧。」
▌土豪狗?石油經濟下的棄養弊病
隨著穆斯林國家的逐漸衰弱,中東也成了歐洲列強宰割的地盤。但在不同文化、權力的衝突之下,穆斯林對狗的態度,也逐漸受到影響。像是19世紀的英國東方學者、《一千零一夜》的譯者愛德華・連恩(Edward Lane),就曾對1820年代的埃及如此描述:
百年時間內,人類對於狂犬病的防治與瞭解已有長足進步,病犬已不再是「邪靈載具」,但都市工商文明的發展,亦汰除了獵犬之於農牧狩獵的職責。此外,過去相對「落後」的歐洲社會,也逐漸興起養狗為「寵物」的風潮。
工作犬與陪伴犬的角色轉換,連帶成為了穆斯林「文明衝突」的一部分。飼養寵物狗的新興階級逐漸崛起,甚至成為某種「進步」的挑釁象徵;但保守的教法派別,卻極力譴責「寵物」的洋概念。信仰經典中尊重動物的條目被縮小,汙穢之狗該殺、該死的爭議宣傳,則被頻繁放送。
愛狗與厭狗的潮流並起,在阿拉伯國家或穆斯林世界都掀起了相當爭議。其中,因石油經濟而致富的海灣諸國,更是中東世界的「犬類先鋒」。
在高速致富之後,為了鞏固財富權力,海灣的阿拉伯諸國也亟欲打造屬於在地的「國族神話」。於是,各國紛紛推廣起了部族傳統與貝督因文化,而狗作為「獵犬」的身份,也重新獲得阿拉伯人的尊重。像是阿拉伯半島的薩路基獵犬,就作為格雷伊獵犬(歐美現代賽狗的主流犬種)的本土替代品,而成為了王子之間流行的「豪門賽犬」。眾人結合阿拉伯傳統狩獵的名目與歐洲的動物競技,竟也以「沙漠文化祭」為名,發展起了鉅額商機的阿拉伯賽狗與名犬競賽。
此外,在石油經濟下,極為依賴國際勞動市場提供高端人才的的海灣國家,近年來也為了消化鉅額油元,不約而同地發展金融業、觀光業與運輸產業,並以優渥薪資吸引大批外籍白領前來掏金。而這些數量龐大、文化不一的海外人士,也為海灣地區帶進了蓬勃發展的寵物商機。
但油元銅臭帶來的「消費文化」,以及外籍勞力來來去去的轉運港特性,卻讓寵物棄、流浪犬問題,成為海灣社會的尷尬困擾。每當夏天外籍勞工的年約屆滿之際,紛紛回鄉的外國人,往往也把寵物隨意拋棄——有的被鎖在宿舍活活餓死,有的被扔到沙漠曝曬倒斃——之中,收容單位雖以貓狗為大宗,但也不時收到獅、虎、豹等大型猛獸。只不過比起動物園一定肯處理的「珍禽」、或文化上更易安置的貓,海灣棄養狗的夾縫遭遇,就顯得極為悲涼。
過去,像是科威特、杜拜等政府,曾以撲殺作為流浪狗處理的頭號政策;但在國際動保輿論的譴責與國家形象的顧慮之下,各國也逐漸轉換策略,甚至打起「出口流浪狗給歐美認養」的主意。
「養肥你的狗,回頭牠就想吃了你!」9世紀的阿拉伯學者賈希茲(Al-Jahiz),曾在他的《動物之書》中如此寫下。但在疾病迷思逐漸破解的今天,人與陪伴動物之間的關係,先知穆罕默德所說的井水、罪人與流浪犬故事,或許才是更被記在心中的真誠教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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